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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堂系列④|春风不度(上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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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上观新闻 作者:封寿炎 2016-04-02 13:29
摘要:也就是这个晚上,我接到始震电话,孩子被确诊为白血病。我当时双腿发软,有点喘不过气来。我明白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——每一个字,都是一座泰山般的重压,都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。

(一)

2008年8月初,距离汶川大地震已经将近三个月。三个月前的5月12日,我从午后的睡梦里醒来,窗外烈日正炽。本是寂静闲暇的盛夏午后,但在睡梦中,一场惨烈的灾难已经降临。电视、电脑、手机,影像、图片、文字,所有屏幕都在传播惨烈的汶川大地震。三个月后,举国悲恸的巨大创痛慢慢淡去,人们开始把目光转向即将开幕的北京奥运会。

 

彼时,民政部、卫生部选调近十家高校和医疗机构的调查组深入灾区,抽取样本逐门逐户调查访谈,为灾区的医疗救助预算提供决策数据。学校里正好放暑假,在那种惨痛的氛围笼罩之中,我想为灾区做一点事情,就报名参加复旦大学师生组成的调查队。

 

我们乘坐的火车从上海出发,一路往西。经过二十多个小时行驶,火车缓缓驶入四川境内的连绵山岭。窗外苍青沉郁的蜀山碧水,慢慢冷却车里人心头的盛夏酷热。山间河谷偶尔闪过一顶援灾帐篷,提醒人们灾区正在慢慢临近。成都虽然不是地震灾区,但是在楼房前、马路边,到处都写满巨幅标语。街上随处可见运送救援物资的汽车,有普通民用的,更多是军用的,涂着灰绿色的迷彩。看车牌号码,就知道它们来自全国各地。一切都显现出战时的非常状态,就连马路上步履匆匆的行人,仿佛都在加剧地震灾区的特有氛围,让我心里禁不住紧张起来。

 

我一路上心情沉重,心底眼前,总浮现出大地震的一幕幕画面。在我午间一场梦的时间里,那么多人已经生死茫茫、阴阳永隔;那么多人伤痛缠身、失健失能;那么多人痛失家园、颠沛流离。如今来到四川,来到成都,灾区已经近在咫尺,心情岂不沉重。我们先在成都短期培训,几天之后就将派往不同的灾区。每个调查组都向领导争取,每个人都希望前往最严重、最危险的汶川灾区。

 

就在那时候,我得知三姐始震的儿子病了。那孩子活泼好动、机灵顽皮,一刻都不愿意安静。门开着,可他偏要“嚯”地爬上窗口,“嘭”一声跳进屋里,向他母亲炫耀。始震中年得子,自然珍爱万分。她一把揽他入怀,嘴里亲昵地骂道:“真是马骝(猴子)变的,门都不走,偏要爬窗!”孩子身体不好,小毛小病没断过尾巴。总听说始震求医问药,早一阵又听说孩子患了肠道粘连。

 

这一次孩子发烧,持续不退。镇里、县里都不能确诊,始震夫妇就带他赶往首府南宁。还不确诊孩子患什么病,可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。我害怕家里人的电话。每次来电,几乎都是他们碰上了急难的烦事,千般无奈才会求助于我。然而,求助者有多么无奈,被求助者就有多么无力。我身处几千公里之外的地震灾区,除了心里烦闷急躁,再也帮不上他们任何忙。始震自尊心很强,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。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微微颤抖,我料想孩子的情况可能很不妙。

 

(二)

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,我结束了成都的短期培训,被派往陕西宁强县灾区。不是汶川,心里难免有点失望。我们在成都坐上汽车,一路前往宁强。这是陕西、四川、甘肃三省交界地带的山地小县,县域北边是巍峨秦岭,南边是苍莽巴山。汽车在连绵起伏、高耸入云的山岭间穿行,车窗外一点声响都没有,也难见屋舍人烟。宁强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商代和西周。在那时候起,这里就生活着中国最古老民族之一的羌族。宁强的县名,就是从原先“宁羌”的旧称谐音而来。羌族几千年的历史,正如他们吹奏的羌笛,悲伤苍凉——层层关山,羌笛哀怨,春风不度。当全世界目光都投给汶川的时候,在这些无人知晓的山岭深处,那些受灾的乡民更需要关注了解。想到这些,我心里的失望慢慢平息。

 

我们住在县城一座小小的招待所里,楼房陈旧朴素,庭院里面种满花木。汽车接近宁强县城时候,沿途就能看到开裂的柏油路面、崩塌的山坡房舍。偶尔看到运载救灾物资的汽车,从县城进进出出。进了县城,开阔平地随处可见救灾帐篷。帐篷里白天不见人影,到了晚上,里面就亮起白炽电灯光。一户户人家,老老少少或坐或卧。电灯光照出一张张愁苦的脸,支着眼睛往外张望。

 

听说灾区每天都发生十几次、几十次余震,不过震感轻微,不易察觉。每当震感强烈、房屋摇动,人群中就引起一阵骚动。有一次超过5级的强烈余震导致围墙崩塌,砸死了人。风声鹤唳之余,当地有些人不敢留在楼房里过夜,宁愿睡到救灾帐篷里。8月8日晚上,北京奥运会开幕。我们停下手头工作,坐在招待所客房的木床上看电视。鸟巢开幕式实况直播璀璨辉煌、诗画若梦,焰火和欢呼声排山倒海。我在木床对面的桌子上倒立一只啤酒瓶。当地老乡教我,“稍有震动,酒瓶就会砸碎地面。夜里睡觉门窗不要关锁,虚掩就行。酒瓶一倒,你爬起来就跑,跑到楼下院子里去。”

 

(三)

明天就要去往最远的乡镇青木川了。青木川镇在宁强县西北角,距离县城136公里。它西边连着四川省青川县,北边连着甘肃省武都县和康县,是宁强全县受灾最严重的地区。那里地势险要、道路奇峻,古时候是匪帮盘踞的地方。路途遥远,山势险要,当余震频临的时候,山坡落石、泥块就滚落路面。地方上的干部非常担心,商量是不是取消这个乡镇的调查。然而,那可是全县灾情最严重的核心区域,是调查工作的重中之中。想到明天可能面临的危险,我心里有一种从容赴死的凛然。

 

也就是在这个晚上,我接到始震的电话,孩子被确诊为白血病。我当时双腿发软,有点喘不过气来。我明白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——每一个字,都是一座泰山般的重压,都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。我当时就意识到,孩子很可能无法治愈。等待着始震的,也许是巨额医药费导致的倾家荡产,以及无力回天之后的悲苦终生。命运把她推进了绝境。

 

我开始联系在上海的熟人。上海的治疗条件肯定比广西好得多。然而,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费用令人一筹莫展。始震夫妇开始在亲戚朋友里面借钱,可是谈何容易。我从上海出发的时候,回程的火车票就已经预订好了,完成调查工作之前也不便中途离队。始震夫妇商量,先让孩子在广西的医院里治疗,上海这边的事情,要等我回沪之后才能安排。

 

每天清晨吃完早饭,我们就坐车从宁强县城出发,前往不同的乡镇和村落,到乡镇政府、卫生院里了解情况;照着前晚随机抽取的灾民样本登门造访,填问卷、做访谈。傍晚时分回到县城招待所,整理汇总一天收集的问卷材料。在这无人知晓的大山深处,那些受伤的、病倒的灾民,生命每天都在跟时间赛跑。对一些人来说,生存还是死亡,这是时时刻刻都要面对的问题。

 

尽管一地在祖国西北,另一地在祖国西南,但我穿行在秦岭巴山之间,却觉得眼前景象,跟故乡那座千回百转的天堂山脉何其相似。人事的悲凉,心境的愁苦,也像回到了故乡。这些支离破碎的家庭、伤痛缠身的灾民、愁苦哀伤的面孔和眼睛,转念之间,就让我联想起天堂山脉深处的亲人。然而,面对一双双殷切的目光,我总是满怀羞愧。我并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。

 

(四)

我心里记挂着始震的孩子,止不住的思绪回想从前,想她二十多年走过的道路。桂东南的天堂山脉,也像陕西南的秦岭巴山一般笼罩天地。每逢春暖草木萌动,隔冬的春兰就在山谷河涧开花。那是天堂山脉最珍稀的花卉。上世纪90年代末,有乡民采集下山兰,辗转卖到山外城市里,品相上佳者得价几十万元。村里姑娘,没有人可以比拟山兰花,除了始震。如今回头望去,我仍然记得她卓尔不凡的才华气质。1985年春天,她在镇里初中念三年级。她总穿一件白衬衫,素淡、清雅,正是春兰花开一般的年华。

 

“我家二哥又哭又闹,天天吵着要跟我来学堂。”她在学堂里跟同学说。

 

“你家二哥是疯子吗?”她的同学大感惊骇。

 

“啊,不是我哥哥,是我弟弟,才六七岁年纪。我有两个弟弟,大的叫大哥,小的就叫二哥。”

 

女学生们笑得直不起腰来。从此我成为她们嘴里的名人。

 

仿佛山谷河涧里越冬的春兰,始震也从小经受霜雪。她在很小的时候——大概七八岁年纪,就被送到一户有钱的远房亲戚家里带小孩。不知道她在那边吃了多少苦头。过了一两年,亲戚家的孩子长大一点,就辞了始震。她在集镇上见到母亲,失声痛哭。从集镇到村子有七八里山路,始震跟在母亲身后,一路痛哭着走到家里。“端人家一碗饭,要受那么多委屈。”母亲每当说起女儿在那边人家里的遭遇,就禁不住感慨叹息。

 

多舛的命运没有放过她。春天她在稻田里栽秧苗,一脚踩到铁耙子上。

 

“我的脚穿了一口洞……”她站在泥浆里告诉母亲,哭起来。

 

母亲看时,一颗白厉厉的铁耙钉子,从始震的脚底刺入,一直穿透脚背。鲜血汩汩流出,染红泥浆。

 

母亲把她背回家时,她已经失血过多,脸色青白。家里没有钱给她医治,母亲到处求人,遍觅偏方。那时候我还年幼,略有记忆。我记得母亲经常外出,抱回来一把把中草药材,像龙眼树叶、沙梨树叶之类,熬成浓浓的汁液,帮始震清洗伤口。又将一些草药捣烂了,敷在她的脚上。脚伤痊愈没有两年,始震又在切菜时候,把左手的无名指头切掉半边。

 

也许是幼年离家的经历,也许是两次严重失血,总之,始震的性情敏感纤细,又倔强清高。她甚至具有空灵的诗人气质。念到初中,始震的文学才华开始显露。她用娟秀的字体,一页页写在作文簿上,描绘集镇的风情,描绘学堂里女学生们的生活。她的成绩很优秀,身边簇拥着一群同学。她写一篇文章,就在同学们中间传阅。

 

1985年夏天,中考放榜了。录取名单贴在村里代销店的门口。村里人围了一圈,指指点点、交头接耳。

 

“二哥,你姐姐考中状元了!”有人跟我取笑。

 

我看到榜单里有姐姐的名字,她考上高中了。我飞也似跑回家里,急不可待地告诉母亲。母亲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,没有回答。

 

这是幼年的我所不知道的。始震在初中念了三年书,可是家里连伙食费都交不上。下午放学之后,她要来回走十四五里山路,回到村里家中吃晚饭。再把一份饭菜装进铝制饭盒里,带到学校去。第二天中午,她把隔夜的饭菜带到食堂,用开水温热了,那就是她的午餐。

 

在兄弟姐妹当中,她是最爱读书的。她仿佛离不开学校和书本。然而,尽管她考上了高中,她也不能读书了。她的情绪很低落,常常一个人倚着走廊尽头的墙角,凝望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,一动不动,一言不发。她所有的愤闷和悲痛,都在一个晚上火山般爆发。不知道什么缘故,她和母亲口角起来;迅速变成激烈的争吵。始震哭着说,送她读书是母亲的义务,母亲没有尽到义务。母亲气得浑身发抖,要把始震从家里赶走。“就当我没有生过你!”(待续)

 

下篇预告:在陕西宁强的古老羌寨,我接到这个惨痛的噩耗,始震的孩子走了。坐在塞外的清冷月色里,我追忆姐姐的不幸命运。现实花了二十多年时间,把这个才华横溢、卓尔不凡的女孩磨损殆尽,把她推入悲惨的境地。我想起那句古老的诗歌,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”。

 

——《天堂系列⑤|春风不度(下篇)》明天(4月3日)推出,敬请期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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